《墨中镜》


小说: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 作者:云镜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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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点二二 ↓
        汴河之水,在靖康二年的冬天结了冰。

    城南裱画铺里,陈墨生正用麂皮擦拭一面青铜古镜。镜面模糊,照人如雾中看花,唯有边缘蝌蚪铭文尚可辨认。他擦了三日,直到金兵破门的呐喊声穿透纸窗。

    “陈掌柜,快走!”邻人推门而入,怀里抱着两卷画轴。

    墨生不答,小心翼翼地将古镜收入樟木匣,又自梁上取下三尺青布包袱。展开,是七幅残破绢本,边角焦黄,墨色暗淡,依稀可见山水轮廓。这是他三个月前从相国寺旧书摊淘来的无名之作,卖主说是火场所余。

    “这些破烂,值得么?”邻人跺脚。

    “值得。”墨生将绢本与铜镜一并裹好,负于背上,“此中有大事。”

    城破时,墨生未随人流南逃,而是折入城西废园。他在枯井壁凿出暗格,将包袱藏妥,覆以青砖。刚跃出井口,三名金兵已至眼前。

    “书生,藏何物?”

    “几卷废纸,不堪兵燹。”墨生垂首。

    金兵头领耶律横刀大笑:“宋人迂腐!命如草芥,犹惜字纸。”言毕挥刀,墨生左臂血溅三尺,昏死过去。

    醒来时已在金营为奴。耶律见他识文断字,命其整理劫掠典籍。墨生每日搬运、清点、分类,见无数珍本或被焚毁,或运往北国。他沉默如石,只在深夜,借月光以炭笔记下所见名目,藏于夹袄之中。

    三年后,金国迁都燕京。墨生随行,被安置在翰林院书库为役。一日,他在整理旧档时,见一紫檀木匣,匣中正是他那七幅残绢与青铜镜。

    “此物从何而来?”墨生问老书吏。

    “汴梁所获,说是前朝秘宝,然无人能解。”老吏摇头,“搁置数年矣。”

    墨生心跳如鼓,面色如常:“某略通装裱,或可修复。”

    老吏眯眼看他:“你乃南人,不怕某告发你私藏故国之思?”

    “某为奴耳,但求一饱,何敢有思。”墨生躬身。

    老吏沉默良久,竟允了。墨生自此白日劳作,夜间修复。七幅绢画残破太甚,他需以发丝为线,自调古胶,在油灯下拼凑碎片。铜镜置于案头,偶尔瞥见镜中倒影,恍惚不似自己面目。

    第一幅修复大半时,墨生忽觉异样。那山水布局,与汴梁西郊凤凰山如出一辙,然山腰多一亭,亭中有两人对弈。此亭他少时游历从未得见。

    更奇者,当他以鼠须笔补全亭角飞檐时,镜中忽然映出满月。墨生愕然抬头,窗外分明弦月如钩。再看镜中,月光下,那亭中二人竟在移动。

    墨生汗毛倒竖,强抑心神,继续补笔。每添一处,镜中景象便清晰一分。待亭柱补全,其中白衣人忽然转头,望向他所在方向。那面容,竟与墨生有七分相似!

    次日,墨生借故寻访燕京故老,问及凤凰山旧事。一前朝宦官道:“哲宗年间,确曾建观澜亭于凤凰山腰,后毁于雷火。传闻神宗时,有画师李无尘绘《凤山七景》,藏有前朝秘辛,随亭俱焚。”

    “李无尘?”墨生追问。

    “此人书画双绝,然生平不祥,只知与苏子瞻交游,后不知所终。”

    墨生归,通宵修复第二幅。此卷绘大江烟波,帆影点点。镜中映出景象,却是江畔军营,士卒操练,将旗书“岳”字。

    是夜,墨生梦魇。见自己立于江岸,铜镜在手,镜中映出金戈铁马,渡江北伐。忽有冷箭自镜中射出,他猛然惊醒,左臂旧伤剧痛。

    五载寒暑,墨生修复至第六幅。其间,他偷录金国兵力部署、朝堂党争,暗藏于画背衬纸。铜镜之异愈显:每补全一处,镜中便现未来片段——有时是朝会争议,有时是边关烽火。墨生渐悟,此镜非照今人,而映大事。

    然最后一幅,他迟迟不敢动笔。此卷仅余焦黑残片,依稀可辨宫阙轮廓,似为汴梁大内。更奇者,残片上有点点暗红,如凝血渍。

    是年秋,金主完颜亮欲南征。朝中主战、主和两派相争。墨生主人、翰林学士完颜文偶见其修复之作,大惊:“此非寻常书画!”

    完颜文细观六幅,沉吟道:“此中暗藏舆图。你看,山水走势,实为江淮地形;江帆数目,似为舟师配置。”他目光如炬,看向墨生,“你早知此节?”

    墨生伏地:“小人愚钝,但求修复古物,未解深意。”

    完颜文不语,良久方道:“最后一幅,何时可成?”

    “需三个月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月。成则赏,败则死。”

    墨生退下,背脊尽湿。他知完颜文主和,若得知图中暗藏北伐之机,必毁之。然最后一幅,镜中已现端倪:宫阙深处,有幼帝登基,百官朝拜。此非旧事,乃未来之景。

    期限将至,墨生夜不能寐。是夜,他取铜镜自照,镜中人鬓已星霜,左颊多一痣——那是他本无的。忽然,镜面泛起涟漪,现出奇景:井底暗格,青砖松动,一只手正取出包袱。那手背疤痕,与他左臂刀伤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墨生喃喃。

    次日,他求见完颜文:“最后一幅需至凤凰山实地,对照残片,方可得其神韵。”

    完颜文疑之,然南征在即,此图或有大用,遂许之,遣十兵相随。

    至凤凰山,果见废墟。墨生佯装勘察,暗对地形,至暮色四合,忽指西天:“看,残霞似与画中同!”

    众人扭头,墨生疾奔至断崖,自怀中取最后一幅残片,就夕阳细观。士兵追至,他忽转身一笑,纵身跃下。

    风声呼啸间,他展开残片。夕阳穿透绢帛,那些暗红血渍竟映出字迹——正是他当年井藏包袱时,以血所书金国机密!

    崖下深潭,墨生落水前,将残片吞入腹中。

    他未死。潭底有暗流,通山外河溪。墨生漂流十里,为渔人所救。养伤期间,闻完颜亮南征败绩,金国内乱。他辗转南下,至临安,以裱画为生。

    又十年,墨生已成临安知名画师。铜镜与六幅画,悬于密室,镜中景象逐年应验:岳家军北伐、采石大捷、孝宗继位……然最后一幅始终残缺。

    庆元三年冬,有少年登门,自称李姓,求鉴古画。展开,竟是一幅全新《凤凰山全图》,笔法布局,与墨生所藏如出一辙,然更为完整,山间亭台,竟有数人,其一面目,正是墨生。

    “此画从何而来?”墨生手颤。

    “家传。先祖李无尘,嘱后代:逢有以铜镜鉴画者,当献此图。”

    墨生引少年入密室。少年见六幅及铜镜,泪如雨下,自怀中取一玉匣,中藏手札。墨生阅之,如遭雷击。

    原来李无尘非宋人,乃自后世而来,携量子纠缠之镜(即铜镜),欲记录历史关键节点。然时空扰动力,使他困于宋代。七幅画,实为七个历史分歧点,最后一幅记录“嘉定和议”之成——此约若成,南宋可续百年;若败,则蒙古提前南下。

    “先祖遗言:最后一幅不可补全。因画成之时,镜中未来将固化为现实。需有立大事者,以坚忍守此残缺,待时机至,自然圆满。”

    墨生怔然:“我守残卷数十年,竟不知自己在守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守的正是选择之权。”少年道,“完颜文若得全图,知未来事,必改史;您跃崖吞残,保此变数,方有今日之和议。此所谓‘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’——才者,解画之智;志者,守缺之勇。”

    “你如何得知?”

    少年指铜镜。墨生对镜,见镜中自己,左颊痣已消退,容颜竟如当年汴梁初遇此镜时。而镜深处,现出凤凰山亭,亭中二人对弈——正是李无尘与墨生自己。亭柱有题跋,墨生凑近细辨,竟是自己笔迹:

    “古之立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。然所谓大事,非功业,乃选择;非图全,乃守缺。时空如镜,人皆照影,唯破镜者,能见真形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……”墨生转头,少年已无踪。玉匣中手札最后,墨迹未干,书:

    “陈君,君即我,我即君。后世李无尘,本名陈墨生。铜镜非鉴古,乃映本心。君守画数十载,守的正是自己成为‘立大事者’之可能。最后一幅永不可补,因历史永远在书写中。赠君一言:尔之坚忍,已改史册;尔之才识,已照汗青。可去矣。”

    墨生对镜长笑,取六幅画并铜镜,尽置庭中,举火焚之。邻人救不及,唯见灰烬飞扬,如墨蝶千只,散入临安暮色。

    翌日,墨生闭铺远游,不知所终。唯凤凰山民传闻,偶见断崖有虹,虹中有二人对弈,山风过亭,犹闻笑语:

    “这一子,已等百年。”

    “落子无悔。”

    “悔亦无妨,时空如环,何来始终?”

    后《宋史》载,嘉定和议成,金宋息兵三十载。有野史云,和议前夜,金国主和派忽得密函,中无一字,唯焦绢一片,映灯观之,现南北山川,界划分明,旁有小楷:“守缺百年,胜求全一时。”金主问使者何人,答:“一镜中客。”

    太史公曰:世传立大事者,才志双全。然才如刃,易折;志如砥,难磨。陈生守残卷于绝境,忍辱负重,非为功名,实守未来于未定。及焚画而去,乃悟大事不在图卷,而在取舍。铜镜空明,照见的从来不是天命,而是人于绝境中,那一念不肯妥协的微光。此光虽弱,可透百年迷雾,可改史笔春秋。所谓意料之外,实乃情理深处,人心中那不灭的坚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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