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4此伏彼起


小说:天月九章  作者:七律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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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点五 ↓
  当天夜里,丧葬用品采办齐备,灵棚搭起来了,白灯笼扎起来了,招魂幡立起来了......女人们连夜赶制孝服,将夫人沐浴、更衣、入殓;男人们忙活棺椁、墓地......除了不用报丧,其它一样不缺,还提高规格,以安抚娘家人。三十里外一座小庙,一老两小三个和尚,被弟子们半拉半抬弄上山来,念经超度。

天亮后,葬礼按部就班隆重举行。剑南门内,笼罩着白色的肃杀,苟不教夫妇和火火,披麻戴孝,全身缟素,守灵、烧麻纸、叩谢吊唁、祭奠的亲友。当天是腊月二十七,经反复交涉,娘家人同意后晌下葬。当地有个讲究,夫妻先去世的一方,宜择单日下葬,后去世的一方,选双日下葬。再等两天,便是腊月二十九,因没有年三十,腊月二十九便是除夕,除夕下葬,太不吉利了。历法推算,腊月二十七也合适,便将二十五夜里也算作一天,两头挂,凑够三天之数,入土为安。

四位大剑客,去去又来了。几个陌生面孔,须臾不离,眼睛院内院外搜索,没有放弃的迹象。苟史运佯装不知,早与瘦竹竿等人知会过了,暗中做了布置,只待异动,合力擒拿。而陌生人例行吊唁,并未轻举妄动。瘦竹竿只受托贺喜,但事发突然,遂见机行事,封了一百两的祭奠之礼。六位送客,感念苟史运安排得当,自觉代表石墩吊唁,也封了一百两。其他亲友,吊孝、哭丧,随礼各异。

黑漆棺椁,在一片哀哀痛哭中缓缓抬出,苟不教扛着招魂幡,在搀扶下朝墓地进发。苟史运的爹娘,葬在泉下村西边,墓地就设在那儿。四里山路,不是闹着玩的,好在剑南门青壮多,乡邻出于自身考虑也帮衬,轮流发力,棺椁始终未沾地,一气呵成,直达墓地......下葬后,几个陌生人率先消失,益州来宾就地告辞,夫人娘家人、其他亲朋好友亦先后告辞。

剑南门,经历了大喜和大悲,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喧闹后,恢复了以往的节奏。最大的变化,就是少了夫人和苟不理,多了四儿和五儿两位新娘。苟史运身心俱疲,吩咐置酒摆宴,答谢景德震、韩春旺、教书先生、景济仁等出大力流大汗帮大忙的人,他要一醉方休,以示诚意。两件大事,吉凶相冲,能办到圆满收场,谢天谢地了。于是东大厅摆下几桌,苟不教及众弟子也分别落座。四儿、五儿、韩傻儿、火火、小胖墩、景德震夫人、景济仁夫人、贾九妹等,坐了内餐厅。贾九妹缠着仲月、冰月,没能担任喜娘,前前后后也操了不少心,干了不少活。韩傻儿、小胖墩,一左一右,守护着火火,劝她多吃饭,养力气,明早一同练剑。火火泪痕犹在,勉强着往嘴里塞......

这场答谢宴,喜也不是,悲也不是,气氛有些闷,大家拉拉家常,很快就散了。

住宿有些麻烦,苟不教热孝未除,不能圆房,四儿、五儿初来乍到,陌生环境害怕,需要人陪床壮胆。两人同父异母,相貌、心性有所不同。石墩一心抱儿子,对连生的丫头心生厌烦,名字也懒得起,一直四儿、五儿地叫着。两人原没打算久住,除了细软,笨重嫁妆悉数未带,也未带丫鬟,想剑南门一个剑派,少不了人侍候,现在颇为后悔,许多细琐事儿,须亲力亲为,婆婆新亡,纵带了丫鬟,壮胆儿也不济事。若无丧葬恐怖,正常圆房,害怕一说无从谈起,哪怕一鸾二凤,羞是羞人的,总比提心吊胆强百倍。

壮胆的,首选小男孩,阳气足能驱邪,但没有年幼的弟弟或侄子。退而求其次,火火名字好,又练武,小姑陪嫂嫂壮胆,也是不错的选择——抱歉,提议一出,她小脑瓜一摇,回自己卧室闭门不出了。不知为何,她十分排斥两位新娘,嫂嫂也不喊,你我的混叫,生分的紧。她不愿意,连带着最佳人选韩傻儿也不愿意。天地有何玄妙,韩傻儿不晓得,女人身体凉,他是晓得的。两年前的冬天,冰月还未出生,爹爹外出未归,二娘让他睡大床,老是搂他这个小火球,他是有印象的。火火都不愿意陪自家嫂嫂,自己嘛——嘿嘿,恕不奉陪了,要是郝宝宝、童心圆那样的美女剑客相求,或许可以通融,自我委屈一下。小胖墩倒是愿意,胖胖的,比韩傻儿、火火高半头,让人错觉偏大,不适宜。不相干的小男孩,总不能硬拉来吧?脏兮兮的,也不能上新娘的床。

万事总得想个法子,迁就迁就,让苟不教睡东间,两位新娘睡西间,言明利害,君子守正,总不坏大规矩——夜里,刮起了北风,窗户纸呼呼啦啦带哨音,似厉鬼凄叫,光影摇动,似魔怪翩迁——四儿、五儿毛骨悚然,魂飞魄散,争着跑到东间,钻进被窝,死死抱住苟不教不放......

大年初四,苟不教赶着马车,带新娘回门。初九,苟不教及伙伴回来了,新娘丢了。四儿、五儿坚持穷乡僻壤住不惯,要他兑现承诺,留在益州发展。苟不教也想啊,机会多,前景好,但重孝在身,须先守孝后求名利。石墩对女婿的想法非常赞成,允他守够三个年头,中间须来回走动。

元宵节一过,学堂开学,韩傻儿、小胖墩进了高级班,开始学习举业,学习道德文章、济世方略,火火仍在初级班,继续接受启蒙教育。

风平浪静没几天,剑南门余波未散,景棠沐拿着墨迹风干的《契约》,来找景德震了。期限届满,景天志外甥打灯笼——照旧(舅)。整个冬天,他南里北里请了不少先生,抓了不少药,正方、偏方都试了,终不见起色。景天志整天乐呵呵的,鼻涕流下来也不知道擤,除了吃睡,还是吃睡。景德震听罢,木匣里找出作为中人的那份,两相对照后,将自己的收起锁好,领景棠沐一同去找景济仁。景济仁倒也爽快,满口答应履行《契约》,不过,他有个不情之请,探望侄儿一趟,以表达歉疚之意、关怀之情。景棠沐明白,景济仁说得好听,实为“验货”,查证景天志病情究竟有无好转,心里有些恼,却不露声色,连声称谢,无不照允。景济仁又邀苟史运一同前往——苟史运无意蹚景氏家族的浑水,但景济仁托词探望,就躲不过去了。景济仁、景棠沐都帮了自己大忙,还随了厚礼,景德震的面子也非同小可,而且,小胖墩致景天志受伤,确实与火火有关。

四人纵马去了县城。

此行系景济仁临时起意,打景棠沐个措手不及的,及进寓所见了景天志,再无话可说了。景天志口水直流,不认人了,说话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,一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:“铁(爹)”、“喝啡(水)”、“喝馍馍”......吐字不清,黑白颠倒。景济仁如约,次日返回圣泉村即归还景棠沐的田产——地契移交完毕后,满以为两讫了。景棠沐却指着《契约》,语气平静地说:“还不够,不止这些!”景济仁心道,够了呀,你以前的家产,统算起来,不就一百多亩梯田,三百多亩果园吗?他抬起头,不解地看向景棠沐,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。

当初购买这些田产,耗去了他两千六百两银子。山区地块小,沟沟壑壑,耕作费力,也不易吸储雨水,梯田十两银子一亩,更贫瘠的果园五两银子一亩,均为良心价。他贱买的不假,接着又赠银三百两,补足差价了嘛!赔偿这笔巨财,让他心疼肝疼肾疼肺疼,但天志确实不中用了,两家多年亲近,一家伤人,一家破财,损失共担吧。

景德震也不解,问:“棠沐,还有啥子?不就这些吗?”当年卖地买地,也是他经的手。景棠沐摇摇头,仍指着《契约》,不疾不缓道:“德震叔,您老请看,白纸黑字,明明白白写着,相当于一半家产——侄儿虽然愚钝,济仁的一半家产,不止这些吧?”景德震皱起眉头,景济仁倒吸一口凉气。

山里人说话,从不咬文嚼字,家家户户,不开作坊不买卖的,总习惯把田产、家产混为一谈。日常言辞,多经不起推敲,女婿也称姑爷,并非他是岳父岳母的姑爷,而是岳父岳母借用仆人的称呼以示尊重,夫妻间互称老爷、太太,也是一样的道理。风俗如此,故景堂沐起草《契约》时,景济仁并未多想。景棠沐当年田产,与自家田产相当,基本各占一半,这么些年,自己起早贪黑,挖空心思,田产有所增加,难不成,增加的部分,景棠沐也要分一半?于是,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景德震,希望他主持公道。

景德震轻咳两声,对景棠沐道:“你当初的家产,不就这些田产吗?济仁悉数退还了,我看可以了,不可太贪心,老祖宗怎么说的?吃饭只吃八分饱,两分防备饥和寒;对人只使七分智,三分余地惠儿孙......”同宗同族的人,良心买卖,玩什么文字游戏?景棠沐脸色微窘,却不退缩:“德震叔,您老德高望重一一天志什么样,您老也瞧见了一一既订了《契约》,还是按《契约》办吧!《大德律疏》上说,家产包括田产、房屋、店铺、作坊、票据、金银细软......咱们家都是遵纪守法的人,遵不遵《大德律疏》呢?”苟史运仇视朝廷,也排斥《大德律疏》,插话道:“朝廷法度都是收拾老百姓的,这儿不是官府,你们两家的私事,按家规也能商量好。”景棠沐道:“苟掌门,您对朝廷有成见,棠沐能理解,您是大侠,守江湖规矩,忽视朝廷法度,也能理解——而我和济仁俱非江湖中人,自当遵守朝廷法度,景氏家规里,也没有哪一条反对朝廷法度嘛,再者,依您看是朝廷法度大呢,还是江湖规矩、家规大呢?”这篇话,明着怼苟史运,暗中弹压着景德震。对于景德震,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大放厥词,甭说八品县丞,纵使官再大,大到封疆大吏,公然忤逆、侮辱族长,落得个众叛亲离、朝廷摒弃的下场,便彻底完蛋了。苟史运黑红了脸,起身道:“苟某一个外人,本不该多嘴,告辞!”欲趁机逃之夭夭。景德震伸把拉住:“老伙计,稍安勿躁!没谁拿你当外人。景氏一族行事,上不得违天理,下不得坏人心!你且坐一坐,也做个见证。”苟史运拗不过,又坐了回去。景济仁揶揄道:“家里两条大狼狗,是不是也分一条?”景棠沐道:“济仁不必如此!有道是亲兄弟明算帐,先小人后君子,你放心,当年你让过我,我也会让的——再不然,咱《契约》作废,天志跟小胖墩调换,你看如何?”

步步紧逼,苟史运很为景济仁捏把汗,公心而论,景济仁为富不仁,却并非坏人,财不吝不聚,他吝啬些,只是不大方,不舍财罢了,并不伤谁害谁——景济仁仿佛下了很大决心,道:“好吧,新开的两百亩果园瓜田,也分给堂沐一半!其它的也值不了几个钱。”景棠沐不露声色,这才三千多两,景济仁的家底,应该不下一万两。他内心冷笑,景济仁啊景济仁,说你悭吝,说你铁公鸡,果然不虚!银子可以再挣,人不中用了,多少钱能弥补得了?景德震再次劝道:“棠沐,见好就收吧,你看,济仁也算高姿态了。”景棠沐未置可否,却道:“德震叔,我还有个疑问,第二条说是退还一半家产,第三条说是赔偿一半家产——”此言一出,其余三人俱惊呆了,这景棠沐,剑指景济仁全部家产啊!景德震沉了脸:“啥子意思你再说一遍!”景棠沐深知,欲得其中求其上,欲得其上求其上上的道理,便道:“侄儿不敢有自己的意思,《大德律疏》规定啥意思就是啥意思,如果能协商好,官府也不强行过问民间财物纠纷。”

这不明目张胆的讹诈吗?那意思,景济仁按一半家产退赔就算了,否则,他拿退还和赔偿各是各的,追索另一半家产,由官府审断。景德震恼了,一拍桌子道:“这是啥子混帐话!退还就是赔偿,不作赔偿,何需退还?不要扯犊子了,就是一码事!我做主了,济仁退还棠沐田产,外加一百亩瓜果园,不得再持异议!即便公断,也不见得更多!”景棠沐忙道:“德震叔,您且息怒,消消火,听侄儿分辩——即便那一百亩瓜果园,侄儿也不敢要,无凭无据的,只怕落个讹人财物的罪名——以侄儿浅见,还是公断吧,移送邻县审理也行……”景德震打断他:“你想打官司就打吧!老叔私断不作数,收回!不过,到了堂上,老叔这个中人,公道话是要说的!”景济仁胆怯:“我没打过官司——”景德震道:“又不是杀人放火,争讼财产,有什么好怕的?”景棠沐道:“多谢叔父体谅,济仁也不要误会,咱只是让官府评评理,学生考试,不也是考官评卷吗?考生之间能有什么仇怨?告辞!”说得轻巧,忽悠傻瓜呢!景济仁淡然道:“请便!”景德震却道:“且慢!既打官司,你把帐册、地契留下!”景棠沐犹疑一下,照办了。

一场协商会不欢而散。

数日后,子乌县来了两名衙役,传景济仁隔日县衙应诉。衙役暗示要送礼,火到猪头烂,钱到公事办,景济仁哂然一笑,只送了一百文跑腿钱。到了第三天,景济仁、景德震,拐带着苟史运、韩春旺准时来到大堂。

邻县不肯越俎代庖,景棠沐是当事人也回避不了,对百姓来说他是官,对县令来说仍是吏,什么回避不回避的。等待中,圆头圆脑的县令尤礼华迈着四方步,晃悠悠地上堂了,衙役喊过堂威,尤礼华坐堂开审,景棠沐自然免跪,为一视同仁,景济仁也免了跪。尤礼华宣读状子“为伤子赔偿争讼家产事”,以下叙述过程及诉求。

尤礼华暗道惭愧,景天志变傻,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!这孩子踢树苗砸窗户,打这个骂那个,经常惹是生非,到处造孽闯祸,去年中秋往清真派学生碗里放大肉,差点酿成骚乱,搞得咱老尤很是被动,按说都怪景棠沐惯的,如今变傻了,对景棠沐是天大的祸事,对县城百姓来说,出不了幺蛾子了,未必不是好事儿,不然,等几年长大了,还不横行霸道欺男霸女?想是如此想,景棠沐毕竟做了多年幕僚,忠心耿耿、兢兢业业,赔偿上照顾一把,安抚安抚,也是人之常情。当然,大面上得过得去,证据得扎实,上下能交代,自毁乌纱的事儿,嘿嘿,不好意思,咱老尤不干。

宣读完毕,问景济仁有何辩解,一句不实,板子伺候。

景济仁战战兢兢,想一句说一句,半天才把意思表达完整。其一、景天志欺负女学生在先,小胖墩碰倒景天志系误伤;其二、赔偿景棠沐,本意只是退还他以前的田产,不存在全部家产抵偿之说,否则,《契约》上写一条就够了,犯不着分成两条......其言入情入理,尤礼华七分信了,问:“原告可有凭证?”景棠沐将《契约》呈上。又问:“被告可有凭证?”景济仁答:“误伤一节没凭证据,赔偿之事有文书、证人。”也将《契约》呈上。尤礼华拿诉状比对,剖析道:“退还一半家产,即含赔偿之意,两处所指,皆为一物,岂可叠加?原告诉请,实属无稽——景棠沐,你有何话说?”景棠沐垂首而答:“下官不敢分辩,但凭大人公断!”

“文书两处载明,为一半家产,《大德律疏》第三百六十条勘定,家产包括房屋、土地、作坊、店铺、牲畜、存银......第三百六十二条规定,契约一经订立,不得反悔,须身体力行——景济仁,你有何辩解?”景济仁初时很高兴——高兴得太早了,急深躬作答:“《契约》的本意,是归还景棠沐从前的田产,至于一半家产,乃是重申前言!何况,草民一半家产,不等于草民全家一半家产!太爷请想,夫人结婚时带来的陪嫁、贵重首饰,岂能算草民的家产?草民继承的祖业,只是经手,将来还要传给后人,岂能算草民一人的家产?草民自身所挣的产业,其中一半,远远不及景棠沐以前的田产......”这篇说辞,可不是他一人想出来的,而是集众之长,尤其苟史运过意不去,暗施援手,赶赴益州面见石墩,花了二十两银子,专门请教了大衙门的讼师。

尤礼华听得头大,怫然不悦,一拍惊堂木,喝道:“住嘴!家产家产,即是一家之产!你们又未分家,论什么你的我的?你乃一家之主,你的家产,自然指全家之产!夫人陪嫁,也拿来说话?子尚年幼,何言传给后人?大胆刁民,巧舌如簧,百般狡辩,糊弄本官!来人呐,重责十板,以示薄惩!”景济仁吓得噗通跪倒在地——

忽听衙门外一通锣响,差官报号:“华大人驾到!”一位身穿蓝绸官服、俊朗风逸的中年官员昂首迈进大堂,其官阶显示为五品,乃松潘府按察同知(礼、刑事宜权同知府)华清驰。大堂哗啦啦跪倒一片。尤礼华忙离座迎接,堂口深躬,道:“不知按察大人驾到,有失远迎,伏乞恕罪!”华清驰搀扶:“贵县免礼!众人请起!”尤礼华将其往正座迎,边问:“大人驾到,不知有何训示?”华清驰瞧眼下情形,便不肯坐正堂,去了书办对面的侧案,边道:“华某不日调任,行前特意巡察一番,叨扰之处,还望海涵!贵县请便,华某旁观便是。”

尤礼华连连打躬作揖:“恭喜大人!贺喜大人!”确切消息,华清驰即将升任虚有州知州,大府到小州,官阶不变,但主政一方,属于提拔重用——谦让再三,未获准许,尤礼华只得继续审案,打人的竹签尚未掷出,上官莅临,动辄用刑官声不好,遂自找台阶:“按察大人有体恤之德,且寄下板子,再敢信口雌黄,一并惩治——景济仁,还有何辩解,从实讲来!”

景济仁见来了上官,心思活泛开了,想苟史运为案子去过益州,亲家又是游击将军,莫非暗通了关节?便减了惧意,磕头道:“谢太爷兔责之恩!青天大老爷,《契约》签订,实非所愿!县丞、县丞之子受伤,飞扬跋扈在前,欺凌弱女在后,实乃咎由自取!嗣后,县丞、县丞以换子勒逼,签订了《契约》,草民一惧官威,二顾宗亲,实不得已耳!今县丞霸田夺产,欺人太甚,草民冤枉啊!”

这架势要全盘翻供,尤礼华勃然大怒:“大胆刁民!狡辩不罚,竟矢口抵赖了!既订《契约》,妄扯前因!既有中人,何言勒逼?看来,不打不成了!来呀,给我重责二十!”华清驰长长地“哦——”了一声。尤礼华停止掷签,恭问:“大人有何见教?”华清驰面沉似水:“贵县,告状之人,既是本县县丞,为何不移送他县?莫非——”尤礼华甚为惶恐,按察同知的隐意,莫非怀疑自己贪赃枉法了?急忙离座,躬身道:“启禀大人!案转邻县,邻县拒接,下官发誓,皇天厚土,决不敢徇私枉法!刚刚,下官已将县丞训导,驳斥了他索赔全部家产的痴心妄想......”华清驰沉吟:“既如此,贵县接着打吧——本案未经回避,须全案复核,出了漏子,华某岂能顺利调任?”尤礼华暗暗叫苦不迭,案子跟调任挂钩,非同小可!战战兢兢,趋前咕咚跪倒,双手举过诉状和《契约》,祈告道:“按察大人明察!下官愚钝,险铸大错,大人既驾临,祈请大人不辞劳苦,亲自审理,伏乞!伏乞!”华清驰接过文书,颔首道:“也好,难得贵县避嫌,殊能可贵,免礼吧!”尤礼华起身,再度深躬:“多谢大人,下官惭愧。”华清驰走向正堂落座,一拍惊堂木:“来呀!升堂!”

按察衙门的差官替换掉衙役,手按刀柄,齐喊堂威。华清驰喝问:“原告何在?”景棠沐趋前:“下官在此!”问:“因何不跪?”答:“下官薄有功名!”喝令:“打跪!”差官上前,扑哧扑哧就是两棍,打在腘窝里,立马跪了。堂上喝道:“混帐!那是你无知!在我按察衙门,但凡告状,甭说你八品小吏,便是从五品下,哪个不跪?”景棠沐叩首:“多谢大人教诲!”问:“你便是原告、子乌县丞景棠沐?”答:“正是!”华清驰却道:“不打官司,过府公干、喝茶,虚礼原本可免——你可听清了?”应道:“下官谨记、下官谨记!”华清驰将眼珠移开,问:“被告何在?”景济仁跪下就没敢起,老实巴交答:“草民在!”喝令:“报上名来!”答:“草民景济仁,本县巴掌镇圣泉村农户。”又问:“中人何在?”景德震跪向两侄中间:“草民景德震,本县巴掌镇圣泉村村长,景氏家族族长。”问:“还有无证人?”无人搭话,华清驰手指苟史运、韩春旺:“尔等上堂有何贵干?”两人拱手:“我等在圣泉村居住,受伤、订约事体,均未亲见,不敢作证!特来听堂观审,请大人俯允!”华清驰沉吟:“居住?”景德震抬头:“草民愿回禀!”喝令:“讲!”答:“持剑的这位,乃剑南门掌门苟史运,其祖为先朝太常博士苟古贤;挎药箱的这位,乃韩春旺先生,其父为先朝御医总管韩修草。两位受先人连累,现在圣泉村居住。”这些事儿,两眼一抹黑的话,官就当白瞎了!华清驰一摆手:“罢了!尽可听堂观审,切莫喧哗公堂。”两人应诺,华清驰正式开审:“景棠沐,你将来龙去脉,从头讲来,不可遗漏!”

景棠沐口称遵命,将发现儿子受伤、韩春旺、贾郝仁医治、景天志变傻、与景济仁订立《契约》、又多方延医无效等,从头至尾讲了,言辞间大诉苦衷。问:“既未亲见,怎断定为被告之子所伤?”景棠沐双手伏地:“学堂小学生众口一词,伏乞大人明鉴!”华清驰嗯了一声,轻捋胡须道:“小孩子打架,再寻常不过——医生救治不力也是有的,为何不一并索赔?”答:“韩先生医术精湛,菩萨心肠,下官无怨;贾郝仁滥施针灸——此人奸诈,许诺尽快醒来,醒来却失了神志——庸医害人,患者家人向来只是吵闹,并无索赔之说,下官气不过,也砸了他的医馆,请大人治罪!”华清驰哦着点下头:“其情可原,其悲可悯,恕你无罪。”看向韩春旺:“韩先生,本官不懂医术,想请教一二,不知可否?”韩春旺拱手:“大人尽管垂询,学生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华清驰平和语气:“景天志所受何伤?医得医不得?后遗症若何?请韩先生不吝赐教!”韩春旺连称不敢,道:“头碰石块,为撞击伤。轻伤无大碍,重伤须医治——时头破血流,止血、止痛、消炎,为第一要务,辅助以汤药,轻微脑震荡旬日可愈,重度的用时较长,须以月计,或留下后遗症,智力有所减退——学生看来,儿童骨骼软,纵碰到要害,不至于损坏根本,时昏迷不醒,县丞大人急切,方转至贾先生医馆针灸,若针灸得当,总是有益无害,谁料天有不测风云,惭愧,惭愧!”

华清驰不住点头,因问:“景棠沐,当时你心急如焚、催促来着,是也不是?”景棠沐肠子都悔青了,答道:“总是下官过于操切,愿受责罚!”华清驰道:“事不关己,关己则乱,也怪不得你。”尤礼华侧案张张嘴,几次想说话,忍住了。华清驰不睬他,继续问:“韩先生,风闻令尊针灸,一套小圣针法横冠天下,为何转给贾医生针灸?”韩春旺连称惭愧,将自己虚寒不能练习、贾郝仁殷勤学得大部等情况,照实讲了。华清驰感叹:“先生医者仁心,令尊大人深谋远虑啊!”韩春旺谦辞:“大人过奖,学生愧不敢当!”华清驰复问:“景棠沐,贾医生针灸失手后,你便砸了医馆,找景济仁换儿子、签《契约》,是也不是?”景棠沐磕头:“大人明察秋毫,下官再无分辩。”又问:“你从前的田产,一共多少?”答:“梯田一百零五亩,果园三百一十亩。”再问:“还有什么遗漏的?接着说!”答:“就这些了,下官不敢隐瞒。”

“那好,画供吧!”按察大人一出口,书办忙离座,让景棠沐签字画押。

华清驰转目:“景济仁,方才景棠沐所讲,是否属实?”景济仁恭答:“回大人,基本属实,唯有受伤一节,虽为犬子误伤,但县丞公子挑起事端在前,欺凌幼女在后——事出有因,犬子乃侠义之举。”问:“你未亲眼目睹,如何得知?”答:“回大人!确未亲见,也是学堂小学生讲的,众目睽睽,料不会错。”又为:“景棠沐找你签约,为何不分辩、不拒绝?”答:“回大人!景棠沐要求换儿子,草民不舍得,便签约了:一来,确为犬子误伤;二来,我俩本是同宗兄弟,不忍他一人独受损失;三来,自古民不与官斗。”华清驰审视:“景棠沐是否以官势勒逼于你?”景济仁冒了冷汗:“回大人!草民一时气愤,夸大其词了,请大人责罚!”

“罢了——”华大人忽然想起了什么,神色立变,“且慢!你们所讲的贾郝仁贾医生,可曾叫过贾仁?河南道洛阳府人氏?”景氏三人均答不知,韩春旺道:“确是洛阳府人氏,因舅家姓郝,也曾叫过郝仁,是否叫过贾仁,学生也知焉不详。”华清驰自言自语:“是了,是了。”接着问:“这贾郝仁,仍在巴掌镇行医?”景棠沐答:“下官砸了他的医馆,本地没脸呆了,据说又回虚有州了。”华清驰伸个懒腰,打哈欠道:“本官倦了,今日先审到这里,明日再审吧!来人,将涉案人等安置在驿馆,好生招待,不得外出——退堂!”衙役过来,将景氏三人带走了。

韩春旺、苟史运欲走,被华清驰喊住,尤礼华拱手:“大人,下官一事不明,可否赐教?”华清驰淡笑:“贵县请讲!”尤礼华最终没憋住:“本案既有《契约》,大人何须如此辛苦?”华清驰略作沉思,答道:“贵县熟谙《大德律疏》,当知契约分商贾契约与和事契约,商贾契约从其约,和事契约牵涉死伤淫盗,一经报官,须审查幽曲,律疏第二百三十六条有细勘一语,并非单纯细勘契约文字,对此,尚书省、刑部均有行文,贵县可否接到?”尤礼华一拍脑门:“下官疏忽了,多谢大人教诲!下官才疏学浅,幸得大人亲审。”华清驰吩咐:“准备便服干粮,本官路上使用。”尤礼华问:“大人要到哪里?何妨用过午餐?”华清驰一摆手:“外出察看,贵县勿需多问。”尤礼华及时缄口,依命准备。少时,华清驰换了便服,带了两名得力干将,招呼韩春旺、苟史运同行,乘快马而去。

一个多时辰,到了巴掌镇,贾郝仁的医馆,早已改头换面,颇具讽刺意味的是,新开的是棺材铺。华清驰停留良久,默然未语,喊过同老板搭讪的韩春旺、苟史运,朝圣泉村进发。

学堂正在上课,华清驰怕吓着孩子们,请韩春旺先行联络。教书先生一见就要下跪,被华清驰止住,一时让韩傻儿、小胖墩暂回启蒙班。华清驰让教书先生陪同,拣个石凳坐下,与围拢来的小学生聊会儿功课、游戏,渐次问起景天志受伤的事儿来。

韩傻儿原原本本讲述一遍。华清驰见其从容自若,用词准确,不禁暗暗称奇,随口考了考,亦对答如流,更惊奇了,这哪是七岁娃儿?分明是个小大人嘛!火火又将细节补充了,末尾道:“他耍赖,不使孬招,根本打不过我!”华清驰亦惊奇她的巾帼英气,顺口夸了夸。小胖墩不晓得打官司的事儿,心中胆怯,怔怔不发言。华清驰和蔼问:“你就是小胖墩吧?为什么撞他呀?当时怎么想的?不用害怕,你年龄小,没事儿。”小胖墩害怕还是有的,眼泪转几转,嘴撇了撇,终忍住了,壮着胆儿,理直气壮答:“他欺负火火,就是不行!”华清驰心中明了,又问问其他孩子,完全相同,谢过教书先生,令其照常授课,然后就近拐到韩家,略坐一坐。

前来路上,华清驰已知贾郝仁与韩春旺系翁婿关系,并未深究。韩春旺以为,按察同知屈驾光临,乃因父亲曾任御医总管的缘故,没觉得奇怪,当官的都这样。家中来生人,贾九妹一般避一避的,这次觉得亲切,主动端茶倒水。华清驰端详好几眼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韩春旺颇为不悦,贾九妹美貌,华大人直勾勾观看,还叹气,莫非遗憾未能纳入囊中?看似道貌岸然,竟然也是好色之徒!不对呀,堂堂五品,家中能缺了娇妻美妾?再一看,不禁暗吃一惊——贾九妹与华清驰的鼻子眉毛眼,竟有七、八分相像!一团疑云涌上心头,他们两人能有什么关联——天下人多了,偶然巧合也是有的,这华大人,兴许见她像自己女儿,才多看了几眼。韩春旺消了心病,宾主相谈甚洽,美中不足的是,华清驰情绪低落,一副心事重重又掩饰的样子。

在旁相陪的苟史运,请华大人剑南门做客,祖父苟古贤,当年也是了不得的人物。华清驰婉辞:“天色不早,改日再叨扰,公务在身,本官即行告辞——两位还去不去观审?”苟史运老大没趣,直说不去了。韩春旺判断,华大人能微服私访,断案定然不差,跟自己干系也不大,也说不去了。华清驰本来请两人当向导,路既领过,无所谓了,便让他们留步,吩咐差官备马——

韩傻儿放学,回家放书包,火火随后跟着,小胖墩生怕掉了队,也跟着。见到两名差官,韩傻儿笑嘻嘻谓华清驰道:“你是当官的啊!”韩春旺出言制止:“口无遮拦……”华清驰示意不必,止住脚步,饶有兴趣问:“娃娃眼力不差!何以见得?”韩傻儿指了指差官:“两名大护卫,一位博学鸿儒,你说呢?”华清驰呵呵而笑,对贾九妹道:“九妹啊,你养个好娃儿啊!”贾九妹闹个大红脸,自己才二十二,哪有这么大的娃儿?韩傻儿纠正:“她是我二娘!”华清驰面色凝重,却无从说话。

苟史运吩咐小不点们:“还不拜见华大人?!”小胖墩咕咚一声跪下,磕了个头。韩傻儿抱拳:“你是华大人啊!幸会,幸会!”他不跪,火火弯下腰又挺直了。两位差官过来:“小娃娃,不得无礼,见了大人因何不跪?”韩傻儿不尿他们,随口答道:“先生教过,上跪天,下跪地,中跪父母,没讲跪当官的嘛。”华大人含笑道:“对皇上,对长辈,也要跪的。”差官虎视眈眈,韩春旺急忙道:“学生情愿代跪!傻儿桀骜不驯,不肯跪人,请大人宽宥!”华大人哦了一声,眉头微蹙。两位差官未等发话,抽出棍子,意欲打跪——

苟史运刚要阻止,两道人影倏忽而至,逼得差官连连后退,他重剑在手,准备迎敌,定睛一看,是查路引的国字脸和锥子脸——华清驰喝问:“尔等何人,敢对差官动手?”国字脸笑道:“在下是这位小少爷的棋友,他不愿意跪,谁敢逼迫?甭说州府,道上的官员,恐怕也不敢相强。”华清驰不解:“此话怎讲?”

“恕在下无可奉告!”

华清驰审时度势:“诸位大侠,不要误会!本官岂能为难御医总管的嫡孙?属下唐突,自当责罚——过来,向小朋友赔礼!”差官躬身抱拳,道声“得罪”,退到一旁。华清驰再次叮嘱:“九妹啊,愈不是亲生,愈要善待啊!”贾九妹连连应承,眼前的华大人,温和如慈父。华清驰又对小胖墩道:“你磕一个头,我送你一句话:儿时的朋友,是一生的财富,要以你爹爹和景棠沐为戒啊!”小胖墩下跪,答道:“谢大老爷,我记住了!”又要磕头。华大人笑着阻止:“不要再磕了,没什么好送你了。”跨上马,抓紧赶路......

第二天,子乌县衙,二次堂审。

华清驰发问:“景棠沐,你还有何要说?”答:“任凭大人公断,下官无话可说。”问:“景济仁,你还有何要说?”答:“回大人,草民冤枉!事儿全说了,只求公断!”问:“证人,他俩所讲是否属实?”答:“回大人,基本属实。”又问:“你有何息诉良策?”景德震答:“既到公堂,全凭大人裁处!”

“那好,今日本官便与尔等审清判明!差官——”

“有!”差官甲将对景天志的调查结果讲了,紧接着,差官乙讲了微服私访,差官丙大致说了景济仁口碑,差官丁说了景天志现状......“众人听判!”华清驰一拍惊堂木,景氏三人齐刷刷跪倒。

“景棠沐,你可知罪?”

“请大人责罚!”景棠沐感觉成了砧板上的肉。

“尔教子无方,纵容胡作非为在前;亵渎官声,谋取宗亲家产在后!凭这两宗,本官便可以摘掉尔小小的乌纱!念尔——嗐!念你伤子之痛,放你一马,但尔一夜反思,仍执迷不悟,实乃可恨!来人呐,给我重责二十,以儆效尤!”

差官噼里啪啦地打着,景棠沐忍痛不叫,心里还念着阿弥陀佛。

“景济仁,你可知罪?”

“请大人责罚!”景济仁做好了挨二十板子的准备,县丞都挨了,自己算个屁。

“尔为富不仁,不受责罚!但以恶对恶,狡辩抵赖,妄称官逼,混淆视听,实乃可恶!本官要打你十板子,服也不服?”

“草民甘愿领罚!”景济仁喜滋滋伸出屁股,迎接板子……

华清驰清清嗓子,朗声道:“《契约》一事,本官另有剖析。景棠沐以前田产,是定数;景济仁约一半家产,是变数,三个月里,景济仁突发横财,或大破其财,又当如何计算?第三条所云,乃善后之意。故,当择定数,尔等可听清了?”俱答听清了。

华清驰遂判景济仁归还景棠沐原来的田产,作为对景天志的赔偿,具结结案。景棠沐服判,没治罪已经烧高香了,懊悔不迭,比景德震的调处,反而少了一百亩果园;景济仁喜出望外,挨了十板子,省了五百两银子,值,太他奶奶滴值了!景德震称颂,国法与家规,宗旨是相通的,都是为了维护公平,弘扬正义;县令尤礼华拜服,打了板子,双方都满意,难得,太难得了!

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,华清驰飘然离去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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